〔第二十七章〕-《荣宝斋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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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张幼林看着宋怀仁的背影,“啪”地把茶碗摔在地上。

    宋怀仁听到了身后的响声,不过,他这会儿不打算跟张幼林计较,等这老东西交出了《柳鹆图》和《西陵圣母帖》,再收拾他也不迟……宋怀仁想起,刚才从铺子里出来得匆忙,忘记拿那个记录他人反日言论的小本子,这可是珍贵的资料,万一被伙计们看见……不行,还是取回来踏实,于是宋怀仁又折回了琉璃厂。

    到了荣宝斋门口还没进去,就听见了警笛声,宋怀仁站住,只见东边的街口上,日军摩托车拉着警笛在前边开路,防疫车紧跟其后,正向这边呼啸而来。车队在荣宝斋斜对面的古渊阁门口停住,摩托车上跳下来的日军驱散了游人,封锁了道路,防疫车上跳下来的穿着防护服的日本兵则冲进了古渊阁,古渊阁内霎时传来了哭喊声、叫骂声、稀里哗啦的砸东西声和日本人的吆喝声。

    “啪——”一声枪响过后,里面安静下来,古渊阁的魏掌柜和伙计们被日军连推带搡地轰上了防疫车,警戒的日军把古渊阁的大门封了。

    路人交头接耳:“看样子古渊阁里有人得了‘虎列拉’。”

    “呦,这下完了,听说被日本人拉走就回不来了……”

    防疫车开走了,人群散去,宋怀仁掸了掸长衫上的灰尘,这才迈进门去。赵三龙斜楞着眼睛看着他,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。一臭伙计居然敢跟宋会长犯各?活腻味了是不是?宋怀仁气就不打一处来:“你斜眼看我干吗?有毛病是怎么着?”

    “你他妈才有毛病,一肚子烂杂碎!”赵三龙怒气冲天。

    “赵三龙,你骂谁呢?找碴儿是怎么着?”

    “我骂那不干人事儿的,人家古渊阁的魏掌柜头天拉肚子,日本人今天就知道了,是谁告的密,谁他妈自己知道。”

    宋怀仁简直是七窍生烟,他的声音有些颤抖:“赵三龙,你小子少跟我这儿指桑骂槐,魏掌柜的得了病就得去看,人家日本人就够意思了,看病不要钱不说,还来专车接病人,天下哪儿找这好事去?要不是我回来得及时……”

    “妈的,果然是你告的密,宋怀仁,你他妈怎么这么缺德啊?”

    “姓赵的,你嘴干净点儿,别找不自在啊,你骂谁呢?”

    “我就骂你了,怎么啦?惹急了我还揍你呢,姓宋的,你他妈是个什么东西,也就是日本人养的一条摇尾巴的狗。”

    “你敢?你揍我一下试试?”

    赵三龙抡起一拳打在宋怀仁脸上,宋怀仁仰面跌倒,赵三龙扑上去骑在宋怀仁的身上,左右开弓,照着宋怀仁的脸上一顿暴打。

    宋怀仁挣扎着惨叫:“来人哪,杀人啦,赵三龙杀人啦……”

    赵三龙越打越起劲,旁边的伙计们嘴里喊着“别打了,别打了……”可谁也没上去把赵三龙拉开。

    张幼林心里憋闷,离开家到鸟市上去散心。老态龙钟的徐连春见张幼林走过来,放下鸟笼子,迎上几步给张幼林作揖:“张先生,谢谢您赏了老贝子爷一口棺材,您的大恩大德这世无以回报,下辈子当牛做马一定奉还。”

    “您客气,丧事办完啦?”

    徐连春点头:“办完了,老贝子爷的东西就剩这只窝雏儿,我带不走,顺手把它卖了,换俩盘缠,我就回老家了。”

    张幼林逗着笼子里的鸟儿,一个头戴瓜皮小帽,身穿宝石蓝色的长衫,手里拎着两个鸟笼子的中年人走过来,他在张幼林的身边停下,彬彬有礼地欠欠身子:“张先生,少见。”

    张幼林看了半天才认出来,他颇为意外:“井上先生,怎么,你也玩上鸟儿啦?”

    “入乡随俗嘛,我闲来无事,随便玩玩,您看,这画眉怎么样?”井上村光把左手的鸟笼子递过来。

    张幼林接过来看了看,摇摇头:“你玩画眉还差点儿意思,这种鸟讲究遛,得每天提笼上街,两臂用力抡晃笼子,所行路程只能增加不能减少,你有那么多工夫吗?”

    “这个……还有那么多讲究?”井上村光显然是不懂。

    “当然了,玩鸟儿的学问不比鉴赏字画少,就说这画眉……”

    张幼林一时兴起,正打算给井上村光扫扫盲,李山东气喘吁吁地跑过来:“东家……”李山东看了看井上村光,欲言又止。

    “井上先生,失陪了。”张幼林把鸟笼子还给他。

    徐连春拦住张幼林:“要不然,这只百灵送给您?”

    张幼林摆摆手:“谢了,自打我叔过世以后,我就不沾这东西了,回见!”

    张幼林和李山东向鸟市外走去,徐连春就势把鸟笼子拿给井上村光:“这位爷,您瞧瞧,正宗的进口百灵,张家口来的窝雏儿,货真价实……”两人讨价还价起来。

    走出了七八丈远,李山东焦急地说道:“东家,前些日子来过的嘉禾商社的那两个日本人又来要《柳鹆图》和《西陵圣母帖》了,给了个三天的期限,王经理也没个信儿,您说咱怎么办?”

    张幼林听罢,皱起了眉头。

    “还有……”李山东犹豫了片刻,“赵三龙把宋怀仁给打了,打得不轻,姓宋的鼻青脸肿地去日本宪兵队告状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活该!那赵三龙呢,他怎么样?”

    “我正要跟您说呢,赵三龙打完宋怀仁就跑了,连铺盖都没拿,他留下话……”李山东环顾左右,压低了声音,“他去西山投八路了!”

    张幼林站住:“这样也好,要是我年轻二十岁,我也去投八路了。”

    回到家,张幼林给天津挂了长途电话,贺锦堂说早上王仁山已经离开了,张幼林提着的一颗心放下了半截。

    王仁山紧赶慢赶,晚上终于带着仿作的《西陵圣母帖》回来了。张幼林迫不及待地展开,细细地琢磨了一番,这才长出了一口气:“仿得还算不错,是个高手,价格也不低吧?”

    王仁山擦着脸上的汗:“那当然,这种人轻易不露手艺,一露就是高价,若是没有可靠的人介绍,你还真找不到他们。唉,总算是仿出来了,剩下的就是装裱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估计最快要多长时间?”

    “怎么也得个把星期吧。”

    张幼林摇头:“不行,太慢了。”

    “《柳鹆图》怎么样了?”

    “已经完成了。”张幼林指了指东墙。

    《柳鹆图》悬挂在东墙上,王仁山走过去仔细看了看,禁不住称赞道:“八爷的手艺果然非同小可,小鬼子就算是对照原作也未必能识别出来。”

    第二天,张幼林主动到宋怀仁家探望了他,讲了些不关痛痒的安慰话之后,无奈地说道:“怀仁哪,我想好了,还是把《柳鹆图》和《西陵圣母帖》拿出来,省得找麻烦。”

    宋怀仁万没想到张幼林这么痛快就把家传的宝贝拿出来了,他大喜过望,不禁拉住了张幼林的手:“东家,这就对了,您就是比陈掌柜大气,不就是两张字画吗?有什么了不起的。日本人喜欢,让给他们就得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可没说现在就给。”张幼林把手抽回来。

    “怎么着,又变卦啦?”

    张幼林道出原委:“北平艺专要办一个书画收藏精品展,《柳鹆图》和《西陵圣母帖》都在展出之列,我打算等这个展览完了,再让给日本人,你去跟嘉禾商社商量商量。”

    原来如此,宋怀仁满口答应:“这应该没问题,日本人那儿我还是有些面子的……”

    已经八十四岁的霍震西正坐在上海自家的洋房客厅里闭目养神,管家轻轻地走进来:“先生,来了两个日本人,想见您。”

    霍震西睁开了眼睛:“嗯,让他们进来。”

    不一会儿,日本驻沪占领军特高课军官佐佐木和武田正夫随管家来到客厅,两人给霍震西鞠躬:“霍先生,打扰了。”

    霍震西坐在太师椅上身子没动,只是抬手指指他对面的椅子:“坐!”

    他们坐下,佐佐木开口说道:“霍先生,前几天我们托李先生向您表达敬意,还有我们之间的合作建议,不知霍先生考虑得怎么样了?”

    霍震西冷笑着:“考虑了,可就是没想明白,我就纳闷,你们日本人为什么这么给我面子?我霍震西一不是军界要人,二不是政府官员,我只是个上海滩不起眼的草民,我能跟你们合作什么?”

    武田正夫欠了欠身子:“霍先生太谦虚了,据我所知,霍先生是辛亥元勋,西北回族的实力人物,和中国各地的民间帮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,就连上海滩赫赫有名的黄老板、杜老板也让您三分,像您这样的实力人物如果能和我们合作,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事。”

    “哦,明白了,让我利用旧关系搞情报,然后提供给你们,让你们日本人放开手脚杀中国人,是这样吗?”霍震西一针见血。

    武田正夫听罢刚要发作,被佐佐木按住,佐佐木清了清嗓子:“霍先生不要冲动,我们可以慢慢商量。您对日本帝国的敌意我们可以谅解,毕竟我们两国之间已进入了战争状态,但是,我可以告诉您,按照我国的国策,日本对中国并没有敌意,我们的目的,是建立一个新亚洲,亚洲人自己的亚洲,摆脱西方殖民主义的压迫……”

    霍震西挥挥手:“行了,行了,别扯淡了,老子懒得听这些,你就说吧,老子不合作,你们能拿我怎么样?”

    武田正夫猛地站起来:“霍先生,你该知道对抗皇军的后果,你和你家人的生命掌握在你自己的手里,你想清楚。”

    霍震西仰天大笑:“小兔崽子,你才吃了几年咸盐?敢跟你爷爷这么说话,告诉你,想打我家人的主意,门也没有,老子早防着这招儿呢,这会儿他们正在太平洋上看海景,再有两天就到美国啦……”

    佐佐木也站起来:“霍先生,看来你是要和皇军对抗到底了?”

    霍震西点头:“是这意思,怎么样?老子要是再年轻三十岁,早上战场和你们拼命了,还等得到现在?”

    佐佐木稍一沉思:“既然这样,霍先生,我现在通知你,你被逮捕了。”

    霍震西笑道:“想杀我?你们这两个小兔崽子有这个能耐吗?告诉你们,敢杀我霍震西的人还没生出来呢……”

    佐佐木和武田正夫把手伸到腋下想掏手枪,霍震西的手里变戏法似的出现一支手枪:“别动!”

    佐佐木和武田正夫僵在那里,霍震西唤过管家:“老张,你现在马上去英租界,那里有人接应你,我早就安排好了,你走吧。”

    管家愣了片刻:“先生,我不走,我跟您二十年了,从来没离开过您,要死我和您死在一起……”

    “傻小子,你以为我走不脱吗?要走我早走了,我是年纪大了,不想动了,活了八十四岁,我早够本了,早走晚走都是一样,我要让日本人看看,中国不光是出汉奸,还有血性汉子,就冲这个,中国亡不了。”

    佐佐木和武田正夫突然拔出手枪,还没来得及扣动扳机,霍震西手中的枪响了,两人中弹倒下。

    “老张,走吧,晚了就走不了啦!”霍震西催促着。

    管家跪下大哭:“先生,我求求您,让我留下陪您……”

    霍震西闭上眼睛:“走吧,我累了,想休息一会儿,你给我把留声机打开。”

    管家站起身:“是!放什么唱片?”

    “放那张马连良的《甘露寺》,好戏啊,真听不够……”

    留声机转动起来,马连良高亢的唱腔传来:“……他四弟子龙常山将,盖世英雄冠九州;长坂坡救阿斗,杀得曹兵个个愁。这一班武将哪个有……”

    霍震西再次催促:“走吧,出门时把门带上。”

    管家流着眼泪向门口退去:“先生,跟您告别了。”

    霍震西疲惫地挥挥手,闭上了眼睛。

    《甘露寺》的唱段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着,霍震西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随着唱词打着点儿,突然,大门被撞开,两个持枪的日本兵冲进来,霍震西睁开眼睛,双目炯炯有神,他抬手就是两枪,两个日本兵应声倒下。霍震西拉开枪栓,枪膛里只剩下一颗子弹了,他哈哈大笑:“痛快啊痛快,霍某这辈子活得够劲儿!”他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,瞬间扣动了扳机……

    枪声之后,马连良那从容舒展、流畅华美的唱腔继续在花园洋房的客厅里回荡着,饱满酣畅……

    十天之后,宋怀仁如约从张家取走了字画。宋怀仁走后没多久,王仁山匆匆忙忙地赶来,他手里拿着封电报,脸上的表情十分不安:“东家,上海分店……来电报了。”

    “哦,快给我,上海那边怎么样了?”

    王仁山拿着电报的手又缩回来,他犹豫着:“东家,您还是……别看了……”

    张幼林警觉起来:“怎么,出事儿了?那我更要看了,快给我!”

    王仁山突然声泪俱下:“东家,我……我为难死了,这电报……我不想给您看,可您……又早晚得知道,东家,您可千万要挺住啊……”

    张幼林一把抢过电报,才读了几行字,他手中的茶杯“啪”地掉到地上,摔了个粉碎,他的身子晃了晃,颓然倒下昏了过去。大伙儿赶紧上前扶住他,王仁山用拇指使劲按压张幼林的人中:“东家,东家,您醒醒,您醒醒……”

    张幼林悠悠地醒来,他号啕大哭:“霍大叔……您……您怎么……一甩手就走了?您……您怎么就舍得丢下我……霍大叔……几十年了……我一直拿您当父亲啊……”

    王仁山擦着眼泪劝慰道:“东家,您节哀,霍爷是个大英雄,他这一生始终是条好汉,他给咱中国人长脸啊。”

    听了王仁山的话,张幼林的哭声戛然而止:“仁山,我要给霍大叔设灵堂,我要披麻戴孝为霍大叔守灵。”

    “我马上办,您放心!”王仁山使劲点点头。

    灵堂设在张家的正厅,霍震西的遗照悬挂在北墙的正中位置,供案前香烟缭绕。

    张幼林携何佳碧、张小璐披麻戴孝守在灵前,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,张幼林率家人不停地向来宾鞠躬致谢。

    张幼林一直守在灵堂里,夜深人静,他凝视着霍震西的遗像,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和霍震西交往几十年的往事,张幼林泪流满面,他双膝跪下,恭恭敬敬地向霍震西的遗像叩头……

    这个打击对张幼林太猛烈,也太突然,他一下子病倒了,只好派儿子小璐紧急赶往上海,代替自己护送霍震西的灵柩回甘肃老家。

    抗战开始以后,张幼林对儿子一直看得很紧,马上就把他从武汉分店招回了北平,而且,凡是脑袋掖在裤腰带上的事都严禁他沾边儿。父命难违,小璐也真是急不得恼不得,这下机会终于来了,小璐护送霍震西的灵柩回到甘肃,隆重安葬完老人之后,顺便取道重庆去了昆明。此前不久,秋月和伊万的长子彼得以志愿者的身份来到母亲的故土,加入了陈纳德的“飞虎队”,投身中国的抗战。小璐原本是想探望一下表哥彼得,然后再考虑自己的去处,谁知他刚到昆明,国际形势就发生重大变化,太平洋战争爆发了,英美国家的参战给苦苦支撑的中国战场注入了一剂强心针,在大后方重庆、昆明有大批的热血青年参军,这几乎成了一股潮流,张小璐当然也不例外,他没来得及给父母写封信征求一下意见就在昆明参了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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